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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湖帆《丑簃日记》里的陈巨来及其篆刻

江西省书法家协会2024-04-10江西省书法家协会

吴湖帆《丑簃日记》里的陈巨来及其篆刻

赖起凤


【内容提要】吴湖帆《丑簃日记》中有大量涉及作者与陈巨来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以梅景书屋为中心的交往记录。它们与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安持精舍印话》中的相关叙述相参照,或隐或现,或虚或实,形成吴陈之间交游关系的立体互动。本文从《丑簃日记》中关于陈巨来的文字出发,重点勾勒出吴湖帆眼中作为篆刻艺术家及之外的陈巨来形象。


【关键词】吴湖帆;丑簃日记;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梅景书屋


       陈巨来(1905—1984),浙江平湖人,一九一一年随父迁居上海,原名斝,字巨来,号塙斋,室名安持精舍,近现代著名篆刻家,著《安持人物琐忆》、《安持精舍印话》、《安持精舍印冣》等。一直以来,陈巨来的公开形象是以篆刻名家,尤擅元朱文印。在其师友吴湖帆(1894—1968,名万、倩,字湖帆、倩庵,号丑簃,斋号梅景书屋、四欧堂等,近现代著名书画家、鉴藏家)的私人记述中,陈氏形象则别有风景。

       吴湖帆有遗著多部,其中《丑簃日记》记录其上世纪三十年代海上金石鉴藏、染翰交游诸方面之日常生活。总体而言,三十年代吴陈关系密切,陈印吴画视觉美学上趋于一致,两者互动也颇为频繁。陈氏乃吴氏《丑簃日记》中频频造访梅景书屋的常客;《安持人物琐忆》则单辟一章记吴湖帆轶事,《安持精舍印话》对吴氏铁笔肯定有加。

       据笔者统计,《丑簃日记》涉陈条目共计八十条次。这些文字向后世读者展示了三十年代吴氏(夫妇)日常文化生活中与印人陈氏的交往及所持的基本态度。陈氏印话、人物琐忆则从另一面向印证、丰富和扩张了吴陈之间交游的故实。本文从《丑簃日记》中的一些重要日记条目出发,粗略地勾勒出吴湖帆心中作为篆刻艺术家及篆刻家之外的陈巨来形象。


       一、“索应”与“互酬”之辨:以陈巨来刊吴湖帆用印为中心

       陈巨来一生刊印不下三万方。自丙寅(一九二六年)五月与吴湖帆相识订交之日起,为吴氏刻许多枚印。(图一)《丑簃日记》中有关刻吴氏夫妇印(印拓)的日记有如下条目:

1.刻“吴生印”[1]。(1933年2月16 日)

2.刻“与阳翟道玄汴梁踞长水镇楚江伟虞山历均非一家眷属”朱文大白寿山印[2]。(1933年3月15日)(图二)

3.刻田黄印“双修阁”田黄印交来[3]。(1933年4月3日)

4.刻送静淑印二方之印花示余[4]。(1937年1月22日)

5.为静淑刻印,谈至深宵[5]。(1937年1月23日)

6.刻红青田印[6],色如玫瑰宝石,为仅见珍品,去年由许姬传处以一画易之[7]。(1939年2月25日)

7.新刊“倩菴”小印[8]。(1939年10月18日)(图三)




       陈为吴刊印数量之巨,足见两人金石交谊之深。不过,是否免费刊刻呢?不妨看吴氏日记中惠赠陈氏的记载(着重号为笔者所加)。《丑簃日记》中,吴为陈题字赠画等计有十一条次(或有遗漏;另,其余惠赠之例,两人年谱中所载而《丑簃日记》中不录者,此略去,然均不妨碍事理之判断):

1.仿香光画小册一叶[9]。(1931年5月4日)

2.来画金扇,仿杨龙友,以答刻“双修阁”印者[10]。(1933年4月13日)

3.出所画松一枝寿程颂云潜者,索余补石以足之[11]。(1937年3月9日)

4.为其弟喜索画绢本竹子[12]。(1937年5月4日)

5.索画绢本绿竹小轴[13]。(1937年5月6日)

6.索画彼自刻《安持精舍印冣》引首,为作紫蝴蝶花小帧[14]。(1938年3月22日)(图四)

7.作印谱封面梅花一枝[15]。(1938年3 月28日)(图五)

8.巨嘱画竹[16]。(1938年5月25日)

9.作花鸟扇一[17]。(1938年6月25日)

10.索为润色其松扇,又画荷花扇一[18]。(1938年7月9日)

11.索为其扇补竹。巨来自画松[19]。(1938年7月12日)


       陈向吴求画、补画或题款,吴多用“索”述之,稍委婉即用“嘱”或“为某某作”之句式。尤其刻“双修阁”后十日,即一九三三年四月十三日,吴记云:“为陈巨来画金扇,仿杨龙友,以答刻“双修阁”印者。”由此可见,通常情况下,对于陈的劳动,吴往往会顾及人情往来之平衡,不会遣陈免费劳作。同时,吴借给陈虞书《千文》卷、《铁网珊瑚》册、《辛酉日记》、王虚舟篆书十种墨迹等,未必刻意,但维系了彼此情谊。然而在陈看来,“湖帆屡为余画,设色墨笔,惟命是听,而且可立索……前后计得画扇四十五柄之多。[20]”

       两人所持态度竟存天壤之别,令读者为之愕然。未落魄之前,吴湖帆以其家学渊源之深、收藏鉴识之富、往来交游之广,足可以雄视海上乃至全国金石书画界,这是不刊之实。吴氏昂首阔视,岂能听命于陈之摆布。显然,陈说过于主观、夸张,以凸显自己在彼此交往中的主导地位。这是不合事实的。或许吴氏之慷慨次数多了,在陈氏心里萌生了“立可索”的念头。

       自一九二六年至一九四六年间,是吴陈交游的蜜月期,吴得陈“精且美”之印,据一九四六年十二月吴湖帆为张大千辑《大千印留》(陈巨来为其所刻)所作后记云:“君(按:陈巨来)为余刻印二十年凡八十方。[21]”同时,陈得吴氏书画题跋等数量也颇可观。

       恰当地说,两者金石书画往来应该是彼此间动态关系平衡的互酬。


       二、吴湖帆仪式化的《董美人墓志》观款题跋

       吴湖帆一九三七年一月十七日记云:

       晚巨来来,长谈甚欢,出《董美人志》重观,题观款一行曰:“自丁卯迄今十年以来获观不下数十次,丁丑正月巨来陈斝又观因识。”如此题观款式,可知非泛泛初交与此帖无关者所能办也。(此册巨来为余代求题词甚多。)[22]

《丑簃日记》所有涉陈记录中,此条目最为郑重其事。由吴湖帆购藏,今藏于上海博物馆之清末徐渭仁藏原石精拓本隋代《董美人墓志铭》,有叶恭绰、冒广生、冯超然等五十人题词唱和。唱和者达如此规模,陈巨来可谓厥功至伟。陈氏携拓本穿梭于友朋间,恭请众人为之题跋唱和。


       吴湖帆特意强调且颇具策略性地记录了为何如此这般题观款的原由。那种口吻,在《丑簃日记》中是非同寻常的。吴氏极具仪式化地表达了对陈巨来的感激,给足了对方面子。陈氏也因此自矜不已,以至于《安持人物琐忆》中竟大言不惭,云:“湖帆每藏一名画、法书,无不取出俾余细读,吴氏于他人则不然了。[23]”

       纵观《丑簃日记》,其中有几十次简短记叙陈巨来至梅景书屋长谈深坐之类的信息。陈常约吴听戏、为饭局招饮、为在梅景书屋深居简出的吴氏带来外部消息等。“施畹秋案[24]”成功摆平后,陈氏收获并维系着与吴氏夫妇更为长久牢靠的友谊。对某些事物的迷恋,连陈巨来自己都颇感纳闷,为什么吴陈两人与初均不屑为友的蒋谷孙,竟然一再往来不止[25]。由陈氏《安持人物人物琐忆》字里行间我们可以感知到,陈长于也乐于去周旋这些繁杂的日常俗务。因此吴氏将代请书画鉴藏界名人为其所藏《董美人墓志》题跋唱和之事托付陈氏办理,是再合适不过了。陈不失所望,吴因此感其劳,特题观款以明。

       相对而言,吴湖帆《丑簃日记》较为客观,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记海上人物掌故,主观性强,被后人誉为《新世说新语》,有一定的参考价值,但秘闻轶事真假莫辨。客观上讲,吴氏其余珍藏物多请叶恭绰、夏敬观、冯超然、张大千等人题跋,很少让陈巨来染指,这与陈氏自己在《安持人物琐忆》中的多处言说不甚相符。时至《万象》、《书法》先后连载《安持人物琐忆》,以至后来由上海书画出版社集结出版,当时海上诸友幸存者寥寥,物是人非,当然不能起死而询了。

       笔者不惮于揣测陈巨来的私心。窃以为,陈想以此为契机,借吴湖帆及《董美人墓志》声名为自己造势,以扩大交际圈,也方便自己的印章经营,纵然其个人影响力已然不小。

此时吴陈正处于彼此间交往最为密切的时期,善于并乐于周旋人事的陈巨来为吴湖帆完成了烦请众人诗题唱和《董美人墓志》的雅事,吴心存感激,题观款专述,又在日记中特记之。


       三、吴湖帆、张大千、陈巨来三人纵论海上鉴藏诸家

       吴湖帆一九三三年一月廿九日记云:

       陈巨来来长谈。张大千来,谈论观古画海上几无可谈之人,收藏家之眼光以名之大小为标准,一画以题跋之多寡、著录之家数为断,往往重纸轻绢,画之好坏不论也。古董夥之眼光以纸本之洁白、名字之时否为标准,画之有意义无意义不懂也。书画家之眼光以合己意为标准,附和买画者以耳熟习闻为标准,此画之有无价值不识也。[26]

我们可以想见当晚张大千神采飞扬、吴湖帆酣畅自信以及陈巨来频频点头间发议论的一番情景。当代美术史论家范景中先生补全了当晚对海上三十余位鉴藏家的评语,并以为这是吴湖帆与张大千两人的合评[27]。陈巨来不在吴氏评点之列。其中“孙、陈、白皆不足道,圈去[28]”条中之“陈”,从前后文看,应是陈渭泉,非陈巨来。笔者以为,在吴湖帆眼里,陈巨来也属于不足道可圈去之列。

       陈氏《吴湖帆轶事》中的一段记录耐人寻味:

       湖帆性虽乖而傲,但从不与人谈画谈艺。尝谓余曰:“我们二人,陌生朋友绝对看不出是画家是印人,这是对的。你见到叶遐翁、梅兰芳二人,听见他们谈过什么。如果叶侈谈铁路长短、如何造的,梅谈西皮二黄、如何唱法,那才奇谈了。一般高谈艺术,妄自称诩,如某某等等,都是尚在‘未入流’阶段也。”余认为吴氏此言,至正确也。[29]

这一点,陈、湖之间有种共鸣和默契,有某种变相的文人相轻式的狡黠。其实,《丑簃日记》里,吴氏并非不与人谈画论艺,而是看对象。三人在梅景书屋纵论海上鉴藏家之得失,不正是谈画论艺吗?只是因为陈巨来位列当晚纵论者之一,吴张两人不便当面直接言明而伤陈氏之面,坏了彼此间的友谊而已。

       鉴藏是素有“一只眼”雅称的吴氏最为擅长与看重的领域,而恰非陈氏之所长——陈非吴某眼中人。在几乎贯穿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丑簃日记》中少有对陈巨来艺术正面的评价[30],尤其在书画碑帖鉴藏方面。为《董美人墓志》一事,吴湖帆出于感激而郑重其事地题款记日记,此外却很少请陈氏题跋其余藏物。三人纵论海上诸鉴藏家时陈巨来不在吴氏记评语之列,其中原由一目了然。

       从相识订交之日起,在吴湖帆看来,陈巨来精于篆刻,对石章素有研究[31]。这是不用质疑的,否则吴湖帆也不会拥有如此多陈巨来的印章。一九五六年,上海中国画院筹备委员会时期吴湖帆所提名画师中,列陈巨来为刻印专家之一。(图六)吴对陈的篆刻艺术造诣是积极肯定的。陈印风格与吴画审美风格类型相类,彼此配合,相得益彰,绝然双壁。


       但陈氏夸述,“淮海草堂”、“吴带当风”印外,“终湖帆一世,所用印一百余方,盖完全为余一人所作者[32]”,不符合客观事实。吴湖帆一生用印逾六百四十方,常用印除早期自刊外,刊刻者尚有王慧、赵叔儒、赵古泥、方介堪、赵秉筠、任书博、简琴斋、叶潞渊、吴朴、钱君匋等人[33]。应该说,吴常用印多为陈所刊更为中肯。


       四、结语

       本文试图通过《丑簃日记》涉陈文字中具有代表性的日记条次以及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中的相关叙述,重新构建和阐释上世纪三十年代作为篆刻艺术家的陈巨来在吴湖帆心目中的基本形象。

       吴湖帆《丑簃日记》中所载吴陈之间书画印作品的惠赠与交流,是属于互酬性质的。通常情况下,对于陈之种种雅求,如请画、补画、题签等,吴均将之视作应“索”而赠之。

       吴湖帆仪式化的《董美人墓志铭》观款题跋,乃出于对陈巨来烦请海上友朋圈众名家诗词唱和的激赏。陈并非毫无私心,也有借吴湖帆与《董美人墓志》的文化影响力助其传播个人篆刻艺术与扩张市场的一面。

吴湖帆的内心天平上,陈巨来是篆刻艺术巨擘。陈印钤于吴画或藏品,彼此互为载体,相得益彰,堪称双璧。然而就古书画碑帖的鉴赏力而言,吴湖帆认为陈巨来属于不足圈道之人。


注释:

[1]吴湖帆.吴湖帆文稿·丑簃日记[M].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4:24.

[2]同[1],2004:28.

[3]同[1],2004:31.

[4][5]同[1],2004:55.

[6]此印石之掌故见“记真灯光冻石章”条附记,吴湖帆.吴湖帆文稿·梅景书屋随笔[M].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6:287.此印陈巨来刻“大痴富春山图一角人家”十字朱文,与其所藏黄公望富春山图同宝,见王倩.陈巨来年表[J].上海书画:2013(06):13.

[7]同[1],2004:242.

[8]同[1],2004:271.

[9]同[1],2004:6.

[10]同[1],2004:32.

[11]同[1],2004:61.

[12]同[1],2004:75.

[13]同[1],2004:76.

[14]同[1],2004:03.

[15]同[1],2004:205.

[16]同[1],2004:216.

[17]同[1],2004:221.

[18]同[1],2004:225.

[19]同[1],2004:226.

[20]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吴湖帆轶事[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1:19.

[21]见王倩.陈巨来年表[J].上海书画,2013(06):13.

[22]同[1],2004:53.

[23]同[20],2011:15.

[24]所谓吴湖帆“施畹秋案”,姑且信其真。陈鼎力协助吴潘夫妇成功处置此案后,吴氏感激,吴妻将陈“视同至亲”,陈自如出入吴府。同[1],2011:16-19.

[25] 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记蒋密韵后人[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11:166.

[26]同[1],2004:19.

[27]范景中.一个文人画家的日常生活——吴湖帆一九三三年元月的日记[J].新美术,2008(01):11.

[28]王叔重.吴湖帆年谱[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7:135.

[29]同[20],2011:14.

[30]吴氏常用印多出自陈氏之手,日记中却很少进行评价。一九三七年三月廿九日条记云:“陈巨来以大田黄刻就交来,又见示中田黄冻一印,绝妙,惜有极坏边款二行,占每行一面,真是白璧之瑕,讨厌之至,无可奈何,石质则可谓极品之至,大小约六七分见方,上有旧雕兽纽。又有二方,亦田黄,大小虽相若,则相差远矣。”同[1],2004:206.这是《丑簃日记》中对陈印最直接也是唯一一次正面的优劣评价。

[31]同[6].

[32]同[20],2011:12.

[33]王萍萍.吴湖帆常用印款[M].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06.

【注】本文曾刊于《中国书法报》(2020 年8 月25日,第 33 期,总 第283 期)


作者简历:

       赖起凤,男,江西宁都人,生于1978年9月。九三学社社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江西省书法家协会学术委员会委员。致力于书法创作与教学研究、庐陵书法研究。现任教于井冈山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


本期执行编辑:王紫红
编辑:江书、肖斌斌、王紫红

初核:胡友根

终审:刘帅
网页编辑:熊何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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